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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公案三生白骨禅

  明月风清,山间夜长。
  淡茶,带着一缕苦香,静室空灵。
  敬戒大师手中的一个粗木茶杯用了多年,其上纹理光滑清晰,原先粗糙的木刺消磨殆尽,茶的清香苦涩皆浸入其中,回味悠长。
  其心茶,心是何味,茶是何味。
  对面的女子,白衣素颜,喝茶的时候唇角总带着一丝难言的浅笑。多少年来,这其心茶令饮者困惑,往往一试之下退避三舍,不求再饮。却唯有两个人,每来此间必饮此茶。如今一个小住寺中,而另一个,敬戒大师白眉静垂遥听山间松涛阵阵,怕是就要来了吧。
  数年前那人第一次喝这茶,美异的眼眸在水气纠缠中细成光彩照人的一刃,似乎极是享受。第二次,斟水布茶,引经论道在此和他辩了半日的禅,盛气凌人,咄咄不让。第三次也是这么一个月夜,空谷风急,那个男子在这间静室独自坐了一夜,只是品茶,鲜见的一言不语。
  此后多少年里每逢朔月必然来度佛寺,将那其心茶喝了千遍仍不厌,将那佛经法道驳了万遍自张狂的人,如今已有许久未见了。
  然而茶,还是茶,其心其味,其味其心。
  “方丈的茶要凉了。”清水般的声音淡淡响起,敬戒方丈张开眼睛,笑容平和。
  “老衲方才记起一句禅语,不知王妃是否愿听。”
  “方丈请说。”
  “此有故彼有,此生故彼生,此无故彼无,此灭故彼灭。”
  卿尘文静的眸子在敬戒大师话音落时微微一抬,片刻后说道:“方丈说的好,既已有此生,则彼必生,因果轮回,便是此理。”
  敬戒大师道:“彼再生此,此又生彼,生生不息,敢问王妃,何时是终,何时是了?”
  卿尘道:“是故绝此则绝彼,各自往生便罢。”
  敬戒大师低喧佛号,说道:“世上之事,即便同因同缘,却又因人而异,因心而异,则所得各异。王妃通慧之人,何苦以生死绝之?”
  卿尘静默,而后道:“凡俗纷纭惊扰了佛门净地,还请方丈见谅。”
  敬戒大师微微一笑:“佛门本就是普渡众生之处,众生之苦皆佛门之苦,何来惊扰。”
  卿尘道:“方丈又怎知其人可渡呢?”
  敬戒大师道:“佛渡有缘人。”
  卿尘细细地紧了紧眉,眼底里浮现出一幕身影——山寺佛前,跃马桥上,佛国地狱,其心皆苦,她一时想了进去。
  敬戒大师没有扰她,起手斟茶。
  不多会儿冥执求见,禀告说人已到山下,卿尘淡声吩咐了一句,“你们去吧。”
  敬戒大师深邃睿智的眼睛并未因此话而有所波动,一缕茶香袅袅,伴着青灯安宁。
  忽而卿尘缓缓笑了笑:“方丈,是我着相了。”
  敬戒大师合什道:“阿弥陀佛!”
  卿尘道:“有劳大师。”
  月圆,庄散柳踏入度佛寺山门,暗银色的衣衫映在月色下一片淡淡的光芒,足下石阶玉色,清辉流水。
  数道黑影陆续出现在度佛寺佛殿四周,其中一人掠至庄散柳面前,跪下道:“主上,人果然在寺中。”
  庄散柳一切的表情都隐在那张面具之下,唯有双眸映着月光粲然生媚,金光涌动。
  他回头往天都的方向看去,可以想见现在宫城中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。汐王和济王,果然如他所料发动了兵变,心甘情愿替他引开了夜天凌的注意。这番龙争虎斗,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悬念,那个他想要的人,才是所有计划中的关键。
  空静的佛院,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影立于月下,明红轻纱修长曳地,月华湘水裙,玉钗斜横挽乌鬓,青丝婉转。
  香案横陈,桂子轻落,三柱清香,袅袅直上青天。
  听到脚步声,卿尘回头看去。月下容颜朦胧,一片清淡,庄散柳心头却如雷电空闪,眸中阴郁迷乱,喃喃叫了一个名字。
  卿尘道:“你是何人?”眼前人影一闪,庄散柳已到了身前,“王妃只要跟我走,便知道我是谁了。”
  卿尘喝道:“既知我是凌王妃,竟还敢如此放肆,来人!”
  岂料话未说完,庄散柳抬手在她后颈准确的一击,力道不重,却顿时让人陷入昏迷。
  软软的身躯跌入臂弯,庄散柳俯身望向怀中的人,月色挡在身后,暗影阴沉,他的声音便如深夜私语,充满了磁性的蛊惑:“凤卿尘,我早就说过,你会是我的人。”
  庄散柳抱着卿尘踏出佛院,肆无忌惮地沿着大佛殿前的白石广台向外走去。
  便在此时,大佛殿中灯火忽盛,紧接着附近殿宇一一燃亮,灯火顺势而下照亮佛道山门,广台四周数百尊以金铜制成的罗汉像映着火光现出身形,仿佛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,与佛殿内肃穆的金像相映生辉。
  异变初起,一批黑衣人迅速聚集到庄散柳周围,围成一圈。
  是杀气,宝像庄严的佛殿下涌动的杀气。灯火之中肃杀迅捷的脚步声,一队队整齐的玄甲战士如展开的雁翅,立刻将广台层层包围。原本潜伏在暗处正准备动手的谢经等人停止了行动,静观其变。
  然而那杀气并非来自他们任何一方,庄散柳立于广场中央,精神集中在巅峰的一刻,猛地眼中异芒爆闪,腰中软剑毒蛇般弹起。
  此时半空中一点白光似雪正到近前,遽然散做寒光漫天。劲风激烈,枪剑相迎,刺耳的一声交击,枪影中一个年轻男子现身落在广场中,横枪侧扫,几个黑衣人应手跌退,枪身劲挺,再次对准庄散柳。
  借着灯火月色,庄散柳看清那男子面目,蓦然震惊,脱口道:“夜天澈!”
  那男子朗目光锐,唇角一丝冷笑:“很意外是吧?放下你手中的人!”
  庄散柳眼中妖魅的颜色如漩涡狂卷,深浅翻涌,“你居然还活着!”
  那男子剑眉飞挑:“彼此!”
  话音落,银枪洞出,直逼近前,庄散柳手中软剑声厉,一道光练裂空,单手迎战!
  剑气漫空,枪影夺月,一时无人能近其前。
  庄散柳怀抱一人,单手对敌,起初尚应付自如,渐渐却在对手烈火燎原般的枪势下偏落下风。
  他剑底劲气陡增,逼开对方数步,正要趁势将人放下,忽然惊觉腰间一紧,眼前飞纱轻掠,怀中女子离开他臂弯的瞬间手中一道银鞭射出,卷中他后翻身回带,竟顿时将他拉回枪势笼罩之下。
  事出意外,庄散柳未曾防备,软剑光魅,锋芒斜掠,欲要扳回劣势,一星寒光已然点上咽喉,而他的剑也在电光火石之际架在了那女子颈间。
  飞纱如雾,飘落于夜色中,庄散柳眼波阴沉浮动,锁住面前对手:“你不是夜天澈!”
  那男子显然并没打算否认,神情渐渐冰冷,一字一句道:“我和十一哥本就相像,你是突然看到十一哥心惊了吧,九哥!”
  庄散柳身子明显一震,夜天漓继续道:“九哥难道不嫌这张面具碍事吗?”
  他说完此话,庄散柳眼中的震惊已然转成一种目空一切的狂放,随着嚣张的笑声,他挥手便将脸上面具揭去。
  黑夜深处,月华底下,露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。月光、剑光、火光甚至佛殿金光,皆尽落入了那双细魅的眼睛,暗下去,暗到极致,忽然绽出摄魂夺魄的妖异。薄而独具魅力的唇角散漫地勾起,那光芒便似随着这薄笑流转,诡异处充满了难禁的蛊惑。
  他眼光一转,一抹阴森却落到了剑下的女子身上,夜天漓亦转过头去,目露疑问。
  那酷似卿尘的女子伸手在脸上抹过,竟是素娘,手中亦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。
  庄散柳霍然色变,此时想起方才凌王府中那个小侍从,当在他的胁迫下说出凌王妃在度佛寺时,那人眼底深处原来根本就不是因怕死而慌乱,那是一种伪装。
  这不过是一个布局,便如猎人用自己来引诱一只危险的野兽,早已在四周布满了天罗地网。
  想至此处,心中狂怒,他竟无视锐枪在喉,身形微晃,剑便斩往素娘颈中。
  素娘被迫放开银鞭翻身滚避,那一刻夜天漓手中银枪已然刺入了庄散柳的肌肤,却后劲不发,未尽全力。
  银光在庄散柳锁骨处挑过,血色惊现。素娘虽避过了庄散柳致命的一剑,却被他跟上的一掌击中后心,伴着一口鲜血跌落台下。
  谢经飞身抢到近前将她接住,随着他的出现,冥衣楼部属瞬间占据了广台四周。
  庄散柳站在层层包围之中,伸出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抹过颈中血迹,阴恻恻地问道:“怎么了,十二弟,下不了杀手吗?”
  夜天漓紧握银枪,霍然一横:“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你?”
  庄散柳大笑道:“若真换上十一弟,那就不好说了,不过你,恐怕真的杀不了我。”他扫视冥衣楼众人,对属下吩咐道:“杀了他们!”
  谁知那些黑衣人并未应声动手,反而同时向后退了一步,退入了冥衣楼阵中。
  庄散柳这时才真正震惊,却听夜天漓冷冷道:“九哥难道忘了,你手中这些死士多数是当年效忠于孝贞皇后之人,他们最初的主子可都是凤家!”
  为首的黑衣人率众跪倒,对庄散柳重重叩首:“主上,属下等对不起您!还请主上日后保重!”说罢,一众人竟同时举刀,利刃刎颈,自裁身亡。
  三尺之内,血流成河。
  诡艳的血色,在庄散柳眸中染透妖异,阴森骇人。
  夜天漓道:“这些人倒确实真心效忠九哥,愿用他们的性命,对凤家换九哥一命。我不杀你,不过是因为凤家答应了他们而已!”
  庄散柳缓缓自牙缝挤出两个字:“凤衍!”
  “不错,是凤衍泄露了你的身份。他心里清楚的很,孝贞皇后的三个儿子,现在并不如自己一个女儿来得可靠。更何况,他已有两个女儿断送在你身上,难道还真的将最后一个女儿也交给你毁了?”
  庄散柳怒到极致,反而放声长笑:“好啊,那么我倒要看看,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?”山风激荡,他一身银衫如水月飞扬,狂肆逼人。
  夜天漓缓缓举起银枪,周身戾气隐隐:“你能对四哥和十一哥痛下下杀手,难道当我真就奈何不了你?”
  庄散柳道:“那你便试试看!”
  剑锋,如来自冥界的魂魄,幽光四溢。银枪,静如沉渊,一股凌厉霸道沿枪放肆,在俩人之间卷起汹涌的劲气,星月无光。
  就在这劲气抗衡即将到达顶点的一刻,整个山中蓦然响起庄重悠扬的钟声,穿透了层层夜色,直入每一个人的心间。
  双方对峙的杀气仿佛突然落入了浩瀚深邃的海洋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  随着这钟声,一个接一个的僧人自大殿后鱼贯而出,手挂佛珠,双掌合什,数百人逐渐走入广台四周的空地,竟不闻一丝脚步声,甚至连呼吸都听不见,前后排成整齐的数排,垂眉静目,宝相庄严。
  钟声正来自广台四角巨大的铜钟,大佛殿的殿门徐徐打开,敬戒大师自里面缓步而出。众僧齐诵一声佛号,随即在广台四周盘膝而坐。
  敬戒大师沿着大佛殿的白石台阶登上高起的平台,那黄色的内袍和棕式僧服在风中依然深垂不动。
  随着他的到来,庄散柳与夜天漓都感到有种温和的劲气如一股无形的水流隔空而来,那剑与枪竟都有些无所适从。
  夜天漓手中银枪放了下来:“大师!”
  敬戒大师对他微微合什,转身向庄散柳和颜一笑:“阿弥陀佛,庄施主,久违了。”
  庄散柳脸上阴晴不定,似是惊疑、迷惑、戒备……百味交集,然而终究还是将剑收回,单掌直立,对敬戒大师回执佛礼。
  敬戒大师道:“老衲得知施主今夜会来,特地为施主备下了清茶一杯。”
  庄散柳盯了敬戒大师片刻,“哈哈”笑道:“大师的其心茶苦味四溢,在下已然不感兴趣了。”
  敬戒大师不以为忤:“施主不妨再品一下,或者苦中别有洞天。”
  庄散柳越发笑得张狂,“大师下一句,莫非就要说‘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’?”
  敬戒大师道:“阿弥陀佛,佛渡众生!”
  庄散柳似是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,直笑得身子发抖,再问道:“佛有舍身饲虎,称肉救鸽,大师既要渡我,敢问是舍身,还是割肉呢?”
  敬戒大师阖目微笑,在他狂妄的笑声中指尖轻轻一弹,“当!”钟楼之上的铜钟发出雄浑的钟声,遥遥传遍整个山寺,那笑声便被淹没在其中。
  庄散柳骤然一惊,以他的目力,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到敬戒大师抬手的时候弹出了一粒佛珠。
  一粒佛珠竟能隔空远去,使数百斤的的铜钟发出如此巨响,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绝对的安静,目光集中在平台之上。
  却见敬戒大师在平台之上从容盘膝而坐,说道: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老衲此身,悉听尊便。”
  庄散柳一瞬愣愕,转而冷笑:“大师难道真以为佛法无边吗?”
  敬戒大师低声念道:“两行秘密,即汝本心,莫谓法少,是法甚深……”随着他的声音,四周僧人手捻佛珠,齐声诵经。那低沉的经声祥和深远,如流水不断,在整个夜空中覆上了一层神圣与静远,月光落在大殿之上的琉璃顶,佛殿金光,异彩涟涟。
  “临欲涅槃时。以佛神力。大悲普覆。欲摄众生。出大音声。其声遍满。乃至十方。随其类音。普告众生。今如来应正遍知。怜悯众生。覆护众生。摄受众生。如是一子……”
  庄散柳眸中全是幽冷阴暗,浑身上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,软剑斜指,一步步往敬戒大师走去。
  周围的经声仿佛从四面八方往身边聚来,每迈出一步,他便感觉自己身边的空间收紧一分。经文逐渐清晰,好似每一个字都不过眼耳口鼻,而是直接遁入了心底,深印交错,逐渐化做烈火纷飞,一寸一寸自低处盘绕飞旋,愈烧愈烈,愈烧愈痛,即将吞噬所有。
  经声似乎越来越快,往昔岁月,荣华富贵,尊王封侯,情仇爱恨,生死往来,在眼前走马灯似地穿杂不休。
  曾经是走马快意少年游,曾经是玉雪堂前花解语。
  曾经是,母尊子贵,万千宠爱人羡艳。曾经是,郎情妾意,且把风流醉今宵。
  却一朝,雨落风摧百花残,劳燕分飞尽苍茫。
  红衣曼舞是谁?轻言巧笑是谁?晏与台上红花飘落,烈火影中断肠的酒,摧心的毒,面具之下功名利禄熏透的心,好似被一双清透的眼睛看着,是怜悯,是不屑,是同情,是憎恨……究竟是什么?
  似看前尘,似看今生,似看往世,四处皆空。
  其心茶苦,其心皆苦,情到绝处是无情。
  此身非此身,此心非此心,这一身,早已是空空皮囊,大千世界诸般物相,无常生妄,真我何从?
  “无归依者。为作归依。未见佛性者。令见佛性。未离烦恼者。令离烦恼。无安隐者。为作安隐。未解脱者。为作解脱。未安乐者。令得安乐。未离疑惑者。令离疑惑。未忏悔者。令得忏悔。为涅槃者。令得涅槃……”
  随着这不休不息的经声,庄散柳忽然丢开手中的剑,仰天狂啸。啸声入云,震动山野,直令鸟兽惊散,众人色变。
  经声始终保持着纡徐有致的节奏,似被啸声掩盖,却无处不在,连绵不绝,宁静而平和。
  随着这闭目长啸,庄散柳一头长发四散飘扬,圆月之下迎风而落,缓缓掠过他绝美的脸庞。
  丝丝缕缕,寸寸片片,那一肩妖魅闪亮的乌发如同着染了月华,逐渐化为一片雪白,披泄在他肩头,如雪如霜,如梦如幻。
  庄散柳徐徐睁开眼睛,原本异芒四射的双眸,此时一片深黑无垠的安静,再不着半分颜色。
  他往前迈出了最后一步,站在敬戒大师面前,双手合什,雪发轻垂,“庄散柳多谢大师。”
  敬戒大师面含微笑:“佛由心生,恭喜施主。”
  庄散柳复又转身,再对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礼。夜天漓方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,接着又呆了刹那,不由叫道:“九哥!”
  庄散柳对他的叫声置若罔闻,回身步下白玉广台。
  在他转身的一刻,度佛寺深处悠然传来了瑶琴清音,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云,遥遥飘荡在层叠山林:
  怅怅莫怪少时年,百丈游丝易惹牵。
  何岁逢春不惆怅,何处逢情不可怜。
  杜曲梨花杯上雪,潮陵芳草梦中烟。
  前程两袖黄金泪,公案三生白骨禅。
  老后思量应不悔,衲衣持钵院门前。
  凤凰火树,菩提花落,庄散柳在听到琴声时脸上化出了一抹奇异而通透的微笑,合着琴声高唱,大步往山门走去。一路冥衣楼和玄甲军诸多部属,却没有一个人想要上前拦他,明辉净水般的月色下,他一身银衣飘逸,就此消失在无尽的山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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